話說寶玉因林黛玉之父染病,黛玉回鄉探望,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人,也不與旁人嬉戲,每到夜晚便索然睡下。
這忽從夢中聽得秦可卿死了,急忙起身,只覺心頭如被刀刺,不禁“哇”
地吐出一口血來,隨即昏厥過去。
襲人等人慌得揉掐鼻,“寶玉”
這才悠悠轉醒,睜開雙眼。
望着眼前滿面焦急的可人兒,“寶玉”
輕聲說道:“這是急火攻心,血不歸經,不必慌張,不妨事。
你且安心,我歇片刻就好。”
言罷,又合上了眼。
合眼後的“寶玉”
其實並未入睡,也無法入睡。
身上的痛楚,遠不及心底的創傷那般深刻持久。
蒼天啊!大地啊!爲何?爲何?爲何?
這些子,易夢珏已不知多少次向這賊老天控訴。
都說善有善報,惡有惡報,自己這十九年來,一直恪守《小學生守則》《中學生守則》《高中生常行爲規範》等種種規矩法度。
拾物交公,常扶老人過街,撿拾飲料瓶、舊書廢報亦是常事。
可爲何呢?自己這個生在紅旗下、長在新中國的優秀青年,竟落得如此境地。
穿越便穿越吧!若是穿成王公貴族、紈絝子弟,一醒來便錦衣玉食、姬妾成群,倒也認了。
再不濟,給個隨身倉庫或圖書館,讓我有恃無恐、順便裝腔作勢一番,我也願意啊!結果倒是穿成了貴族子弟,可莫說錦衣玉食、姬妾成群,就連這僅存的魂靈都快保不住了。
想到此處,易夢珏不禁憶起穿越前的世界——那個令他心酸、感動又滿懷期待的世界。
華夏國,2019年6月28。
內陸南濱省,洞口市平湖縣。
又是一年拼搏,高考成績已於昨揭曉。
易夢珏以728分成爲平湖縣高考狀元、洞口市高考狀元、南濱省探花。
成績剛出,易夢珏母親的手機便接到清華北大招生老師的電話。
只要他點頭,清華北大任他挑選。
次,易夢珏到校核對分數,遇見幾位同窗好友。
想到今一別便將各奔東西,同學高道苟提議晚上共聚晚餐,去縣裏的山海館吃海鮮。
聽聞去山海館,易夢珏本不願,無奈同學們隨他一同回家,征得母親同意。
於是易夢珏揣着母親給的兩百元份子錢,來到了山海館。
不僅幾位同窗來了,班主任吳書貴老師也到場。
面對這些良師益友,從未飲過酒的易夢珏舉杯了。
與老師吳書貴碰杯,與同窗們碰杯,也與那位丁香般的姑娘吳書香碰了杯。
三瓶啤酒下肚,易夢珏便來到了這裏,來到這個僅存於書中的世界。
思及此,易夢珏忍不住嘆息。
自己就這樣“離去”
,赴宴的兩位老師不知要承受多大輿論壓力,可憐的母親又不知要陷入何等悲痛?難道樂極生悲,說的便是自己這般人?
“寶玉,既已醒來,就別再裝了。”
外人無從知曉,如今這“寶玉”
腦中已多了一縷魂靈。
但比起易夢珏的魂力,寶玉的魂魄強盛太多。
猶如螢火之光,豈能與皓月爭輝?
“寶玉,方才你可聽到消息了?”
“我可曾騙你?”
“**去世後,你那珍大哥哥會爲侄子賈蓉捐個五品龍禁尉的官職。
具體情節,我這就說與你聽。”
“這一回目便叫:秦可卿死封龍禁尉,王熙鳳協理寧國府。”
魂靈間的交談在“寶玉”
腦中繼續。
外人看來,“寶玉”
似是悲慟過度,已然睡去。
易夢珏的父親曾是民辦教師,未趕上政策轉正的末班車,後來便未能轉正。
在易夢珏的記憶裏,很小的時候父親就讓他讀古文、背古文。
《三字經》《百家姓》《學記》之類,自幼便開始背誦。
至於何時初讀《紅樓夢》,他已記不清了,唯獨記得躲在被窩裏打着手電看《紅樓夢》的情景。
記憶中,起初父親常督促他背誦古文,後來父親卻忽然消失,再未歸來。
漸漸易夢珏長大了,讀古書、誦古文的習慣倒未丟棄。
就這樣,他與體弱多病的寡母相依爲命。
懂事以後,易夢珏除了學習,便是幫母親做些力所能及的農活。
後來發現撿廢品也能賣錢,他便成了平湖縣城裏最年幼的拾荒者。
母子二人相依爲命,母親拖着病體,不時接些零活,自己也撿拾廢品,就這樣磕磕絆絆地讀到了高中,成績竟還不錯。
易夢珏心想,這得感謝自己早已印象模糊的父親,是他爲自己打下了扎實的基,養成了良好的習慣,才讓自己在學習上能夠從容應對。
升入高中後,各項開銷增加,這樣的子實在難以爲繼。
恰逢全國推行精準扶貧。
像易夢珏這樣品學兼優、家境貧寒的學生,自然成了幫扶對象。
政策落實後,學校爲易夢珏減免了學費和夥食費,甚至提供了一套租金極低的兩居室,還安排他的母親在校內做保潔員。
如此一來,易夢珏生活和學習上的後顧之憂一舉得以解決。
從此不必再拾荒,易夢珏全心投入學習。
當初中考成績只是剛過錄取線,但在平湖一中的三年,他的成績節節攀升。
高一期中考試進入全班前十,期末考到全班第一、全校前五十。
高二時穩居全班前三、全校前十,後來更持續全班第一、全校前三,直至成爲全縣榜首。
多次聯考成績甚至躋身全市前三。
這樣的優異表現一直保持到最後,高考時更是超常發揮。
他不僅成爲縣裏的高考狀元,還奪得了全市第一。
若不是那三瓶啤酒,結局本該圓滿。
正因爲那三瓶啤酒,易夢珏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。
幾次清醒後,他漸漸明白,自己來到了《紅樓夢》的世界,附身在了賈寶玉身上。
本以爲從此能錦衣玉食、姬妾環繞,誰料這竟是一次最爲憋屈的穿越。
不知何故,穿越後的易夢珏靈魂已十分虛弱。
進入寶玉的腦海後,他赫然發現這裏竟已有一個靈魂——那自然是寶玉自己的魂魄。
前世讀過不少網絡小說的易夢珏,當然知道穿越這回事。
按書裏常見的套路,此時他本該撲向寶玉的靈魂,將其吞噬,從而徹底占據這具身體,完成真正的穿越。
於是易夢珏撲了過去。
可還未靠近,腦海間便驟然迸出一道霞光,將他狠狠擊退。
屢次嚐試後,易夢珏明白了。
那道霞光如同“楚河漢界”
,始終守護在此。
只要他不試圖吞噬寶玉的靈魂,便能相安無事。
只有當寶玉的靈魂受創陷入沉睡時,他才能暫時掌控這具身體。
而這時,易夢珏也察覺到,自己的靈魂經過多次折騰,已開始逐漸消散。
若找不到其他辦法,最終恐怕難逃灰飛煙滅的結局。
既然過不去,又不願就此魂飛魄散,易夢珏便想將寶玉的靈魂誘騙過來,看看是否還有轉機。
方法試了許多,情急之下,易夢珏對賈寶玉講起了《紅樓夢》。
秦可卿之死,無疑給賈寶玉帶來了巨大的沖擊。
腦海中,易夢珏虛弱的靈魂波動仍在持續。
這些波動如同驚雷,在賈寶玉耳邊不斷炸響。
“寶玉,秦可卿上吊死了。
接下來,金釧兒要投井,晴雯會被趕出家門病死。”
“還有你最愛的林黛玉……她也會死。”
“知道她怎麼死的嗎?”
“她是哭死的。”
“是不是很慘?”
“這些都會在以後發生,你救得了她嗎?”
似驚雷,又似夢囈。
漸漸地,易夢珏的靈魂疲倦了,再次陷入沉睡。
而知曉這一切的賈寶玉,還能安然入睡嗎?
“小珏,別撿了,快回來吃飯!”
耳邊仿佛響起母親的呼喚,那是叫他回家吃飯的聲音。
父親不知所蹤後,家裏的田無力耕種,也沒有叔伯親戚可以依靠。
母子倆無以爲生,只好回到母親在平湖縣城郊的老家,與外祖母同住在一間破屋裏。
附近有個垃圾填埋場,那是易夢珏最愛去的地方。
只要不怕髒、能忍受異味,有時真能在那裏淘到些好東西。
有一回,易夢珏從一件破衣服裏摸出兩張十元鈔票。
那次之後,他連着好幾天興奮地往垃圾場跑。
可惜幸運似乎只眷顧了他一次。
此後雖再無這般好運,但總能撿到不少廢品,換點零錢。
哦,媽媽又在叫我回去吃飯了。
看來今天沒什麼意外收獲,該回去了。
不然母親又要擔心了。
想到這裏,易夢珏轉身想走,卻發現自己本無法控制這具身體。
“啊!”
明白現狀的易夢珏在靈魂深處發出幾聲呐喊。
這只有身體的主人才能感受到的呼喊,充滿了不甘。
憋屈的易夢珏已經感到,自己眼下的狀態撐不了多久了。
下一次沉睡,或許就再也醒不來了。
這是夢嗎?
易夢珏不止一次問自己。
但每次醒來都是同樣的場景,他已確信這不是夢。
也不知母親此刻是否安好?
其實不必多想,母親此刻定然不好過!
原本學校打算讓他們母子在那套兩居室裏再住兩個月。
等他去新學校報到後,再把母親接過去,看能否在校內租間房,過着和現在相似的生活。
這樣母子倆也能互相照應。
如今,自己走了,母親又能去哪裏安身?
三年前母子倆來到一中時,外婆家的老屋早已塌了大半。
如今能剩下幾段殘牆斷壁,已算不錯。
要想繼續住人,這身子又該安置何處?
“夢珏兄,你當真沒有騙我?”
意識裏傳來寶玉的聲音,易夢珏心中又生出一絲希望。
“寶玉,這些子我講的故事,哪一件沒有應驗?”
“不知如今又過了多久?你身在何處?”
“若你告知,我或可再點出一二,由你驗證。”
片刻,寶玉的聲音再次傳來:
“此刻我們在鐵檻寺附近的水月庵,用罷茶點,正在房中歇息。”
這話旁人聽來沒頭沒腦,易夢珏卻明白——自己這一睡,竟又過了四十九天。
此番清醒比前幾次久些,看來時間真的不多了。
既如此,易夢珏便知此時饅頭庵的後廂房裏,正上演着一出好戲。
“你出門往後面廂房去看看,必能見到有趣的事。
腳步輕些,莫驚動人。
若被瞧見,反倒不好。”
賈寶玉依言出門,悄悄來到後廂,輕推房門,果然看見好友秦鍾正與智能兒在屋內纏綿。
“從這裏回去不久,你那好友秦鍾便會病逝。
智能兒的下場如何?恐怕你也不忍知道。”
“在我們那兒,人人都道你是個多情善良的公子。
如今看來,也不過是虛名罷了。”
“眼下秦鍾將死,你救是不救?”
“往後林妹妹也要死,你救是不救?”
“可就算你想救,也救不了。”
“但我能救他們。”
“只要你輕輕走過來,敞開懷,讓我的靈魂將你完全融合。
憑我數百年的智慧,定能救下你心愛的林妹妹。”
“寶玉,我的時間不多了。”
“待我魂飛魄散之後,縱使你想救,也無力回天了。”
“機會就在眼前——你救,還是不救?”
易夢珏如同受傷的惡狼,以甜言誘騙着不諳世事的小白兔,盼它主動走向自己,走向深淵。
他的身體,正可滋養自己幾近枯竭的靈魂。
寶玉愛黛玉嗎?
易夢珏相信他是愛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