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小滿拖着行李箱站在青瓦巷口時,夕陽正把巷子盡頭的飛檐染成蜜色。磚縫裏鑽出的青苔沾着午後的潮氣,混着隔壁阿婆曬梅幹的鹹香漫過來,她吸了吸鼻子,忽然覺得這趟跨越三千裏的遷徙,或許不算太糟。
行李箱的萬向輪在青石板上磕出“咔嗒”聲,像在給這條沉睡的老巷敲醒木。兩側的青磚黛瓦擠擠挨挨,牆頭上探出的石榴枝纏着晾曬的藍布衫,風一吹,衣角掃過斑駁的牆面,揚起細小的灰塵。牆根下搖蒲扇的老爺子掀開眼皮,竹椅在石板上磨出細碎的聲響:“新來的?住老陳家那棟?”
林小滿點頭,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行李箱把手上的劃痕——那是大學畢業搬宿舍時撞的,如今倒成了這只箱子唯一的印記。她是三天前接到律師電話的,電話那頭的聲音隔着電流,帶着公式化的冷靜:“林小姐,您的遠房舅舅陳默先生過世了,名下留有青瓦巷37號房產,遺囑指定由您繼承。”
“陳默”這兩個字在舌尖打了個轉,陌生得像上輩子的事。林小滿對這位舅舅的全部印象,停留在童年相冊裏一張模糊的黑白照:穿中山裝的年輕男人站在石榴樹下,手裏舉着朵半開的花,眉眼間有種溫和的疏離。母親說過,這位舅舅性子孤僻,一輩子沒結婚,也極少跟親戚走動,只知道他在南方一座老城守着棟老房子。
“姑娘,箱子卡縫裏了。”老爺子的聲音拉回她的思緒。林小滿低頭,果然看見一只輪子陷在石板的縫隙裏,她蹲下身使勁往外拔,指尖蹭到青苔,沾了層滑膩的溼意。正較勁時,頭頂忽然傳來翅膀撲棱的聲,一只灰鴿子落在對面的屋檐上,歪頭盯着她,腳邊還沾着片石榴花瓣。
“去去。”她揮了揮手,鴿子卻不怕生,反倒蹦跳着挪了挪腳,花瓣從它爪間飄落,正好落在她手背上。那花瓣帶着陽光的溫度,像粒小小的火種,林小滿的心莫名一軟,索性停下動作,看着鴿子撲棱棱飛走,消失在巷子深處的暮色裏。
終於把箱子拖出來時,額角已經沁出薄汗。她順着老爺子指的方向往裏走,37號的木門在巷子中段,門框上的銅環生了層綠鏽,門楣上“耕讀傳家”的匾額漆皮剝落,露出底下暗紅的木頭。林小滿深吸一口氣,伸手推開那扇門。
“吱呀——”門軸轉動的聲響在寂靜的巷子裏格外清晰,驚得廊下的麻雀撲棱着飛起來。天井不大,鋪着青石板的地面被歲月磨得發亮,正中央的石榴樹長得枝繁葉茂,半青的果子藏在葉隙間,像綴了串綠瑪瑙。二樓回廊的欄杆缺了塊木片,露出底下暗紅色的木紋,像道沒愈合的傷疤。
空氣裏彌漫着舊木頭和灰塵的味道,混雜着若有似無的樟香。林小滿放下行李箱,走到石榴樹前,伸手碰了碰粗糙的樹幹,樹皮上有幾道深淺不一的刻痕,湊近了看,像是用指甲劃下的歪扭數字,最底下那道刻着“1987”,被歲月磨得快要看不清了。
她沿着回廊往屋裏走,正廳的八仙桌蒙着層薄灰,桌角擺着只青瓷瓶,瓶裏插着幹枯的蘆葦,倒是透着種蕭瑟的雅致。左手邊是書房,推開門時,頭頂的吊扇發出“吱呀”的抗議,陽光透過雕花木窗,在地板上投下細碎的光斑,無數塵埃在光柱裏翻飛。
書架上擺滿了舊書,從線裝的《詩經》到泛黃的《大衆電影》,書脊大多褪色,卻碼得整整齊齊。靠窗的位置擺着張藤椅,椅面有些鬆動,旁邊的木桌上放着個搪瓷杯,杯身上“爲人民服務”的字跡已經模糊,杯底沉着些沒喝完的茶葉。
林小滿坐在藤椅上,指尖劃過微涼的桌面,忽然覺得這位素未謀面的舅舅,仿佛只是剛剛起身離開。她隨手從書架上抽出本書,是本1958年版的《唐詩選》,扉頁上用鋼筆寫着行小字:“清禾囑,讀詩需靜心。”字跡清秀,帶着點女性的溫婉。
“清禾”是誰?林小滿心裏泛起嘀咕,她翻了幾頁,發現書頁間夾着片幹枯的玉蘭花瓣,薄如蟬翼,卻仍能看出當年的潔白。她正看得出神,忽然聽見行李箱那邊傳來“啪嗒”一聲,像是有什麼東西從夾層裏掉了出來。
走過去一看,是個上了鎖的木盒子,巴掌大小,表面雕着纏枝蓮紋樣,邊角已經被磨得發亮。林小滿記得這盒子,是母親去世前塞給她的,說“等你覺得累了,就打開看看”,可她一直沒找到鑰匙。此刻它從夾層裏掉出來,鎖扣不知怎麼鬆了,輕輕一碰就開了。
盒子裏鋪着塊暗紅色的絨布,上面放着枚銀質的梅花胸針,針腳有些鬆動,還有半張泛黃的信紙。信紙是豎版的,用毛筆寫着:“默弟親啓,滬上一別,已逾三載。青瓦巷的玉蘭應又開了,不知你是否還在樹下讀詩?清禾於北平。”
字跡娟秀,帶着點揮之不去的悵惘。林小滿捏着那半張信紙,指尖微微發顫,她忽然想起書房最底層的樟木箱——剛才收拾時瞥見的,鎖是壞的。
她快步走過去,掀開沉重的箱蓋,一股濃鬱的樟香撲面而來。箱子裏疊着幾件舊衣服,一件藏青色的中山裝,熨燙得筆挺,還有件月白色的旗袍,料子是上好的杭綢,領口繡着朵小小的玉蘭花。旗袍下面,壓着本厚厚的日記。
林小滿把日記抽出來,封皮是暗紅色的漆布,已經有些斑駁,邊角卻被摩挲得光滑。她翻開第一頁,鋼筆字跡娟秀,墨水在時光裏暈開淡淡的藍:“1946年春,搬至青瓦巷。陳阿婆的孫子送了我一朵石榴花,說此花紅似火,能照亮漫長的夜。”
窗外的蟬鳴不知何時靜了,天井裏的石榴樹紋絲不動,仿佛也在屏息聽着這跨越時空的絮語。林小滿摸着紙頁上的折痕,忽然覺得指尖傳來一陣溫熱,像是觸到了另一個人的體溫。她抬起頭,看見夕陽正從雕花木窗的縫隙裏鑽進來,在地板上拼出細碎的圖案,像誰撒了把金粉。
就在這時,門外傳來腳步聲,伴着拐杖敲擊石板的“篤篤”聲。林小滿合上日記,走到門口,看見一位穿藍布衫的老人站在天井裏,手裏拄着根竹拐杖,正仰頭看着石榴樹。他頭發花白,背有些駝,側臉的輪廓在夕陽裏顯得格外柔和。
“你是……陳默先生的外甥女?”老人轉過身,聲音有些沙啞,卻透着股溫和。
林小滿點頭:“您好,我叫林小滿。”
“我是隔壁的陳守義,”老人笑了笑,眼角堆起細密的皺紋,“你舅舅在世時,常喊我陳大哥。”他指了指石榴樹,“這樹還是他小時候親手栽的,說要等一個人回來,看它開花結果。”
林小滿的心猛地一跳,她想問些什麼,卻看見老人彎腰撿起落在地上的一片石榴葉,輕輕拂去上面的灰塵。“丫頭,晚上別燒煤爐,老房子通風不好。”他把葉子揣進兜裏,“我家老婆子熬了綠豆湯,等會兒給你端一碗來。”
老人拄着拐杖慢慢走出院子,木門在他身後輕輕合上,留下“吱呀”一聲餘韻。林小滿站在天井裏,看着夕陽一點點爬上石榴樹的枝椏,將那些半青的果子染成淡淡的金紅。她忽然覺得,這棟沉寂了太久的老房子,正在夕陽裏緩緩舒展腰身,而那些藏在時光褶皺裏的故事,才剛剛要開始蘇醒。
屋檐上又落了只灰鴿子,還是下午那只,腳邊依舊沾着片石榴花瓣。它歪頭看着林小滿,像是在說:歡迎回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