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像一塊浸了墨的絨布,悄無聲息地鋪滿了侯府的飛檐翹角。白日裏喧鬧的庭院漸漸沉寂,只有巡夜的婆子提着燈籠,腳步輕緩地走過青磚路,燈籠的光暈在地上拖出長長的影子。
柴房裏卻沒這般寧靜。
潮溼的空氣中混着麥稈和塵土的氣息,角落裏堆着半枯的柴禾,蛛網在房梁上牽牽連連。夏荷被捆在一根粗木柱上,發絲凌亂地貼在汗溼的臉上,原本還算周正的眉眼此刻擠成一團,滿是驚恐和疲憊。
張管事坐在對面的矮凳上,手裏把玩着一根細竹鞭,鞭梢在粗糙的地面上輕輕點着,發出“篤、篤”的輕響。這聲音不大,落在夏荷耳裏,卻比任何呵斥都更讓人心裏發毛。
“說吧,”張管事的聲音不高,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威嚴,“那瓷片是怎麼回事?上面的‘柳’字是誰刻的?夫人那幾日喝的茶,到底有沒有問題?”
夏荷的身子抖了抖,喉嚨裏發出嗚咽般的聲音:“張管事,我真的不知道……那瓷片我也是第一次見,至於夫人的茶,都是按規矩泡的,怎麼會有問題呢?”
“第一次見?”張管事冷笑一聲,竹鞭“啪”地抽在旁邊的柴草上,驚得夏荷猛地一顫,“上午在院子裏,你見了那瓷片跟見了鬼似的,怎麼?那會兒的記性都跑到狗肚子裏去了?”
夏荷被嚇得眼淚直流,卻還是搖頭:“我……我就是看着那瓷片眼熟,好像在哪見過,一時慌了神而已……真的不知道是什麼來歷啊!”
她心裏清楚,這事萬萬不能認。柳姨娘早就交代過,但凡牽扯到夫人安胎的事,無論誰問,都只說不知道。她跟着柳姨娘這些年,太清楚這位主子的手段了——若是自己說了實話,別說活命,恐怕連個全屍都落不下。
張管事眯起眼,打量着夏荷。這丫鬟是柳姨娘的心腹,嘴定然嚴實得很。只是侯爺有令,務必審出些東西來,他若是辦不好,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。
“夏荷,”張管事放緩了語氣,像是在循循善誘,“你跟着柳姨娘也有些年頭了,按理說,她該護着你才是。可你想想,如今你被關在這裏,她卻連面都不露,這是把你當棄子了啊。”
夏荷的眼神閃爍了一下。張管事的話像一根針,輕輕刺破了她心裏那點僥幸。是啊,從上午被抓到現在,西跨院那邊一點動靜都沒有,柳姨娘既沒來求情,也沒讓人送個信……難道,自己真的要被犧牲了?
“你若現在說了實話,”張管事見她神色鬆動,又加了把火,“侯爺仁慈,或許還能饒你一命,頂多是趕出侯府。可你要是死扛着,等侯爺查出實情,你以爲你還能活嗎?”
這話像一塊石頭,重重砸在夏荷心上。她嘴唇哆嗦着,眼裏的恐懼漸漸被猶豫取代。一邊是柳姨娘的狠辣,一邊是未知的生路,天平開始悄悄傾斜。
就在這時,柴房的門被輕輕推開一條縫,一道黑影閃了進來,動作快得像只貓。
張管事猛地抬頭,剛要喝問,就見那人沖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,又指了指門外。借着從門縫透進來的微弱月光,張管事認出那是柳姨娘院裏的另一個小丫鬟,名叫春桃,平日裏不怎麼起眼,卻最是機靈。
春桃沒說話,只是從袖袋裏摸出一個小小的油紙包,飛快地塞到張管事手裏,又對着夏荷使了個眼色,隨即閃身退了出去,動作幹淨利落,仿佛從未出現過。
張管事捏了捏手裏的油紙包,觸手堅硬,還帶着棱角,約莫是些碎銀子。他掂了掂分量,心裏冷笑一聲——柳姨娘倒是舍得下本錢。
他不動聲色地把油紙包揣進懷裏,看向夏荷的眼神又冷了幾分。這丫鬟既然有柳姨娘撐腰,怕是更不會輕易開口了。
“怎麼?想好了嗎?”張管事故意沉下臉,“是說實話,還是繼續嘴硬?”
夏荷被春桃剛才那個眼神定住了心神,此刻又挺直了腰板,咬着牙道:“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,要殺要剮,悉聽尊便!”
張管事“哼”了一聲,知道再問下去也無益。他站起身,拍了拍身上的塵土:“行,你有種。那就好好在這兒待着,等侯爺親自來問你。”
說罷,他轉身出了柴房,吩咐守在門口的兩個小廝:“看好了,別讓她跑了,也別讓任何人靠近。”
“是,管事。”
柴房的門被重新鎖上,黑暗再次籠罩下來。夏荷癱軟在木柱上,大口喘着氣,後背的衣衫已經被冷汗浸透。剛才春桃的出現讓她暫時安了心,可一想到侯爺那雙冰冷的眼睛,她的心又忍不住往下沉。
她不知道,自己能不能撐過今晚。
西跨院裏,柳姨娘正坐在燈下,手指緊張地絞着帕子。春桃站在旁邊,低着頭匯報:“姨娘,奴婢已經按您的吩咐做了,張管事收了東西,看那樣子,應該會照您說的辦。”
柳姨娘點了點頭,臉色卻依舊難看:“夏荷那邊,你確定她不會反水?”
“應該不會。”春桃道,“夏荷家裏還有老小在鄉下,都靠着姨娘照拂呢,她不敢亂說的。”
柳姨娘這才稍稍鬆了口氣,端起桌上的茶盞抿了一口,茶水已經涼透了,澀得她舌尖發麻。
她怎麼也沒想到,蘇清弦那個死丫頭竟然藏得這麼深,先是在賞花宴上讓清瑤吃了虧,如今又拿出那塊碎瓷片,硬生生把夏荷給拖下了水。
那塊瓷片,確實是她讓人打碎的。那日柳三來送寒心草,兩人在雜院裏起了爭執,柳三失手打碎了她偷偷從正院拿出來的蓋碗——她本想用這蓋碗做點文章,沒想到竟被柳三壞了好事。
更麻煩的是,爭執中柳三被碎瓷片劃傷了手,血滴在了上面。她怕被人發現,慌忙讓人把碎片扔到雜院深處,還鬼使神差地在一片較大的碎片上刻了個“柳”字——她當時想着,若是被人發現,就說是自己不小心打碎了不值錢的東西,刻字不過是一時興起。
哪曾想,這碎片竟被蘇清弦撿到了,還偏偏在侯爺面前抖了出來。
“那個柳三,真是個廢物!”柳姨娘狠狠攥緊了拳頭,指節泛白,“成事不足,敗事有餘!”
“姨娘,那柳三還在後門等着呢,要不要讓他先離開京城?”春桃問道。
柳姨娘想了想,咬牙道:“不用!只需告訴他,管好自己的嘴巴!”
“是。”
春桃剛要走,就見蘇清瑤從外面進來,眼圈紅紅的,帶着哭腔道:“母親,夏荷姐姐不會有事吧?父親會不會……會不會查到我們頭上啊?”
柳姨娘看了女兒一眼,強壓下心頭的煩躁,拉過她的手:“哭什麼?有母親在,不會有事的。夏荷嘴嚴,查不出什麼的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蘇清瑤還是害怕,“我總覺得,蘇清弦那個賤人是故意的,她好像什麼都知道……”
提到蘇清弦,柳姨娘的眼神冷了下來:“她知道又如何?沒有證據,侯爺不會信她的。清瑤,你記住,無論發生什麼事,都不能慌,更不能讓人抓住把柄。”
蘇清瑤似懂非懂地點點頭,可心裏的恐懼卻怎麼也壓不下去。白日裏蘇清弦那平靜卻帶着鋒芒的眼神,此刻總在她眼前晃來晃去。
柳姨娘看着女兒膽怯的樣子,心裏嘆了口氣。這女兒被她護得太好,一點風浪都經不住,日後如何能成大事?
她拍了拍蘇清瑤的手:“好了,回去歇着吧,這裏有母親呢。”
打發走蘇清瑤,柳姨娘獨自坐在燈下,眼神晦暗不明。她知道,這次不能就這麼算了。夏荷被抓,她必須做點什麼,轉移侯爺的注意力,最好能把禍水引到別處去。
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盞昏黃的油燈上,火苗忽明忽暗,映得她臉上的神情也跟着變幻不定。
過了許久,她才緩緩開口,聲音低得像夢囈:“春桃,去把庫房裏那包東西取來……”
柴房裏,夏荷靠着冰冷的木柱,意識漸漸模糊。就在她快要睡着的時候,忽然聽到外面傳來一陣極輕微的響動,像是有人在撬鎖。
她猛地驚醒,心髒“咚咚”狂跳起來。
是誰?是柳姨娘派人來救她了,還是……
門鎖“咔噠”一聲輕響,被打開了。一道黑影閃了進來,手裏拿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,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寒光。
夏荷的瞳孔驟然收縮,嘴裏發出驚恐的尖叫,卻被那人快步上前,一把捂住了嘴。
“噓……”黑影的聲音壓得極低,帶着一絲詭異的笑意,“別叫,很快就不痛了……”
夏荷拼命掙扎,眼淚混合着絕望滾落下來。她終於明白,柳姨娘不是沒來救她,而是……要來殺她滅口!
絕望中,她看到那人手裏的匕首刺了過來,冰冷的鋒芒瞬間映亮了她渙散的瞳孔。
與此同時,柴房外巡夜的婆子剛好走過,隱約聽到裏面的動靜,疑惑地停下腳步:“裏面怎麼了?”
黑影動作一頓,隨即更快地撲了上去。
一聲短促的悶響後,柴房裏徹底安靜了。
巡夜的婆子皺了皺眉,沒再聽到動靜,只當是自己聽錯了,搖了搖頭,提着燈籠繼續往前走。
燈籠的光暈漸漸遠去,柴房再次陷入死寂,只有那把沾了血的匕首,靜靜躺在冰冷的地面上,在黑暗中閃着不祥的光。